各位好,我是安东尼,欢迎收听文化艺术。已故华裔画家赵无极的个展 “另一个世界的路子” (Zao Wou-Ki - Les allées d’un autre monde ) 3月2日起在法国诺曼底富庶的小城多维尔的 Les Franciscaines 美术馆举行, 这是为期半年的第五届诺曼底印象派艺术节 (la 5ème édition de Normandie Impressionniste 2024 )的一个组成部分。
赵无极本身不是印象派画家,但是展览组织方巧妙地找到了一个契合点:在展厅里陈列了一幅长194厘米,宽483厘米的三联画,这是1991年上半年赵无极作的“向克劳德莫奈致敬“ ( Hommage à Claude Monet )。 莫奈是印象派画家的代表人物,展览里有了赵无极的这幅致敬画,在题材上,也就与印象派艺术节有了联系,顺理成章了。
而且,这是一幅尺寸很大的大画;赵无极画大画,他的最后一任夫人 Françoise Marquet 就特别高兴,特别满意, 特别支持。这次展览还不忘突出 Françoise Marquet;赵无极在2003年画的一幅195厘米长,324厘米宽的 “向Françoise 致敬“ ( Hommage à Françoise )在展览中与“向克劳德莫奈致敬” 一样重要,一样显眼。这是一幅以红色调为主的作品,左边红得热烈,右边淡如彩霞。
“向克劳德莫奈致敬“和 “向Françoise 致敬“ 都是私人藏品, 都是大幅作品,也是这题为“另一个世界的路子” 的策展工作明显想要突出的重点。
欣赏了展览组织者因地制宜地与印象派艺术节挂钩,因势利导地宣示赵无极对夫人的敬重的同时,我也借这个机会通过赵无极的作品来看我注意到的这部分内容。
赵无极是中国处在国民党执政的军队和共产党闹革命的武装激烈内战的阶段来到刚刚结束二战不久的法国。当时的中国正在动荡与沉沦中挣扎,而法国正处在欣欣向荣,百废待兴的时代,处处都是新的机遇。
那个时代西方世界以欧美为中心的艺术也处在分水岭的阶段:要么把小便池当艺术品,打倒一切,从头再来。要么沿袭传统,通过致敬以宣誓所谓的正道,通过添加自身身份特点以宣誓新颜,转承启和, 老树新枝式地改良。
赵无极不是一位艺术革命家,也不是建立新思想体系的艺术思想家,而是一位抓住欧美中心里的既定艺术审美,当下艺术审美脉络,将自身文化转化为既定艺术审美和当下艺术审美的一个组成部分的艺术家。
到法国以后,赵无极在形式上找到了抒情抽象。 顾名思义,画面是非具象的,不一定有人有物,但却是有感情, 甚至是饱含感情的。然而光靠抒情抽象, 在艺术界还不至于能够出众。
2003年赵无极跟我说起过,上个世界50年代,他和 Nicolas De Staël 非常哥儿们。Nicolas 长得高高大大,人也很有样子,很精神。就是画卖不出去。周围的艺术家朋友, 包括赵无极在内都帮过忙。他们去见藏家的时候,时不时会在腋下夹着一幅 Nicolas De Staël 的作品,帮他推销一下。
同样画抽象,那个时期,Nicolas De Staël 为什么不好卖 ? 因为艺术品不仅是一个供欣赏形式的观赏物,装饰物。高级的艺术品是信物。所谓信物,是有想法的,有说法的,有精神的,有道的。而且只有你信它,它才是信物。今天2024年,藏家们信Nicolas De Staël, 但是70年前,Nicolas De Staël的作品没有什么市场, 是因为大家不信他, 不怎么理睬他。
有了Nicolas De Staël的前车之鉴,赵无极很早就将抒情抽象与精神层面的东西结合起来。他与诗人 Claude Roy 合作,将有血有肉的诗情赋予画意; 他把 Henri Michaux 作为精神导师,请他为自己领路,在思想与形式的信物性结合上指点迷津。
得益于书生们的指点,造型艺术家赵无极很快从自身的文化中发掘他可以贡献给法国社会的精神食粮。他从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的释义中获得原材料,将这些解释与抽象形态的生成和发展结合起来。换句话说,他将解读禅宗等中国文化的语言转换成自创的图形解读,放进抒情抽象的格式里, 然后再用语言来介绍自己的图形,就和用语言来解释禅宗本身一样。
举个例子,解读禅宗中的气,在赵无极的法文中叫 souflé ; 交融叫 interpénétration ; 补叫bénéfique 。
赵无极用图形意向出所谓的气,所谓的交融,所谓的补。 之后他的气,他的交融,他的补,在法文中又生成了法文中特有的意思。souflé , 不仅是气,还是吹的气;interpénétration 里的pénétration, 是亲密关系里的动词插入,要相互插入,相互渗透,该多么热烈,又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大胆啊! Bénéfique 里的补,对欧美文化中心区来说多少有点东方的神秘,但是在法文语境里,那是受益良多的意思。
当赵无极把米芾的山水用二十世纪中叶的笔触,用矿物和植物油彩,在水彩与水墨般的稀释中,更透明地,层次更丰富,过渡痕迹更少的方式中抽象时,就是把米芾等中国传统名家的具象抽走,只留下可见可不见,可以指鹿为马的虚幻。在这种虚幻上,赵无极将爱情交融,将抒情吹气,将翻新的审美作为补品。
有了这层幽默,加上赵无极本人又遇到第一人妻子出轨,红杏出墙爱上别人,情绪上处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割舍上,赵无极的抽象在旧爱与新欢的交替中彻底抒情了,在禅宗的解释中彻悟了,在色彩与机理,比例与过渡间升华成与精神水乳交融的信物了。
既然是信物,不仅造型要与思想交融,还要有人信。 有人信,才是信物。
法国精神分析学派的大家,精神病学家拉康信赵无极,他买了一幅赵无极1970年9月19日作的抒情抽象图。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受到同时期的大知识分子象乔姆斯基和列维斯特劳斯的质疑和批评。 乔姆斯基说拉康的语言晦涩,缺乏透明度。列维斯特劳斯批评拉康对结构主义的应用基本上是抽象的应用,毁了结构主义的实用的一面。当时的知识界说拉康对数学的应用不当,说他完全没有科学的严谨性。
无论学界权威们怎么批评拉康,他的我行我素就是有人信, 当年的小资对拉康的崇拜是宗教般的。而就是这位已经处在万能的精神分析的神坛位置上的拉康信了赵无极。
不仅拉康信,赵无极的朋友,诗人 Claude Roy 也信,说,赵无极是我的朋友。首先是他的画,之后是他这个人,给了我幸福。
赵无极亦师亦友的领路人 Henri Michaux 说,赵无极的画,明摆着有个好处,她们张张都很补。
当赵无极的导师和朋友,当社会上叱咤风云的精神分析权威将赵无极的抒情抽象的图腾认同为情感象征和中国化佛教释义的象征的时候,这就确定了赵无极的抒情抽象图在创作者和藏家之间成了沟通心灵的信物, 赵无极的油画也就进入了高级艺术品的行列了。
法国诺曼底办第五届印象派艺术节,是想通过印象派这个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法国文化象征,被世界艺术史公认为有重要地位的艺术形式,带动整个诺曼底的旅游和文化产业,造福今天的诺曼底经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印象派也很补。而诺曼底最富庶的城市之一多维尔借第5届印象派艺术节办赵无极的个展,以“另一个世界的路子”为题,说明赵无极的信物性抒情抽象在办印象派艺术节的初心中也起作用, 赵无极画作的信物作用作为法国文化的一部分,在他身后,被有信心、有组织地持续弘扬。
赵无极的抒情抽象,不仅抒情,还抒意, 是模仿不来的,不可复制的。就像赵无极自己以身作则的那样, 只向莫奈致敬, 他没有重复做莫奈的印象派画作的条件。在战后经济腾飞的繁荣年代,很局部的细节,都可能被复杂化,复杂化的过程被创作者追求,被大环境追捧,越追求,越追捧,越变得出神入化。但今天,这种天时地利,这种因缘已经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因为没有可复制的正当性和条件。
既然没条件复制,和莫奈的印象派风格一样,赵无极抒情抽象里的信物性也被后人一层一层地固定成附加值,文化性地,资本性地,舆论性地巩固起来,放大后升华成被膜拜的抽象。这就是我们在印象派艺术节里看到的会抒情的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