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 29 2024 13 mins
「提要」在希腊游历的每一步都激发拜伦《黍离》、《麦秀》之悲。因为在拜伦心中,希腊的衰败意味着他从小接受和每日熏染的文化的衰败,更意味着西方人文精神的衰败。希腊先哲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创立的哲学思想,品达、萨福吟颂的诗歌,伯里克利斯坚守的城邦民主政治,希波战争中温泉关的勇士,这一切岂能从此湮灭?他要竭尽全力讴歌希腊的精神,这成为他毕生的功业
问:拜伦对希腊的崇拜真是深入骨髓。
答:确实,因为他认为他的精神世界就是希腊。面对希腊,英国到是野蛮之地。在《恰尔德·哈罗尔德》第一章结束时,他写下这样的诗行:“他将去的地方,有着古代碑碣、圣地、庙堂/希腊和希腊艺术遭受野蛮的手劫掠后的残迹。”这里说的野蛮的手就指英国将希腊遗迹运到英国。中国典籍《诗经》中的《黍离》一歌是一位读书人见周氏宫殿败落,禾苗乱生所发的感慨。所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拜伦见到希腊往昔辉煌如今惨败不堪,也有同样的感慨,发出同样的叹息,只是他不只是悲叹,更是怀抱希望,盼希腊精神能复活重生。请看这一段:“美丽的希腊,使人伤心的光荣残迹/逝去了,但是不朽,伟大虽已沦陷/有谁来领导你一盘散沙的后裔/起来挣脱久以习惯的羁绊/过去,你的儿子并不是这般/他们是誓死如归的勇敢的军人,/把守温泉关,不怕尸积如山/有谁能恢复那英勇的精神/把你从坟墓中唤醒。”
问:真可谓求之甚切。
答:是的,他其实是号召现在的希腊人能挺身反抗,因为那时的希腊正处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希腊人“在土耳其皮鞭下可怜的呻吟”所以拜伦高呼:“世世代代做奴隶的人,你们知否/谁要获得解放,必须自己起来抗争。”拜伦许诺:“希腊在伤心地遥望着她的神座/她的痛苦还将贯穿我的歌”。后来拜伦的诗作总把希腊挂在心上,最后他为希腊解放奉献了生命。天生情种拜伦在希腊时也仍旧四处留情,但那绝无一丝亵渎,只是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希腊少女。在雅典时,他住在英国领事家中,有几位希腊姑娘常来玩儿,其中一位叫特瑞莎,拜伦在离开希腊时为她做了一首诗,就是那首著名的《雅典的少女》。“雅典的少女啊,在我们分别前/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还/要么,既然它已离开我/留着它吧,把余下的也拿走/请听我一句临别誓言,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我要凭那无拘无束的卷发/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睫毛直吻你颊上的嫣红/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还有我久欲一尝的红唇/还有那轻盈紧束的腰身/我要凭这些定情的鲜花/它们胜过一切言语的表达/我要说,凭爱情的一串悲喜/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雅典的少女啊,我们分了手/想着我吧,当你孤独的时候/虽然我向伊斯坦布尔飞奔/雅典却抓住我的心魂/我能不爱吗?不会/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我这里引用的是查良铮先生的译文,稍稍有几字变动。查先生的譯诗可称绝譯。这首诗共四节,每节最后都用希腊文写到“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缠绵悱恻,余音不绝 。
问:确实太美了,我想原文更美。
答:查先生的译文已是信达雅俱全,让我们可以从中文就体验到这首诗的美。拜伦离开雅,就像他诗中所说,向伊斯坦布尔飞奔,在船上写完了《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第二章。在伊斯坦布尔,他奋力游过了赫乐滂斯海峡,实现了从欧洲游向亚洲的愿望。1811年,在外漂泊了两年的拜伦终于回到了英国。但这时的他,已与去国之前完全不同了。他立即遇到三件大事。其一,是他的母亲凯瑟琳去世,拜伦虽然和他母亲时常处在紧张关系之中,但其实幼年丧父的他内心对母亲有一种无法割舍的依恋。在回到祖宅奔丧时,他在人去楼空的纽斯台德老宅,睹物思人,不由痛哭失声。第二件事就是出版了《恰尔德·哈罗德游记》前两章,拜伦说,我一觉醒来,发现我已经成名了。1812年3月出版的书几天之内,首版五百册就全部售出。第三件事就是他在上议院发表演说,反对通过惩罚捣毁机器的工人的法案,因为当时在工业革命的背景下,高效率的机器取代了手工,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但导致了工人失业。于是,工人开始捣毁机器,试图以此保住自己的饭碗。产业主们要立法来惩罚工人。身为上院议员的拜伦极力反对这种立法,他同情工人的苦难,说:“人们被定罪,证据就是他们贫困,贫困就是死罪,你们的补救方法是什么?骚乱必须以死亡来结束吗?你们法令中的死刑还不够多吗?这些忍饥挨饿的人不会被刺刀和绞架吓倒。”
问:拜伦站在穷苦工人一边,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
答:是的,他这个贵族来为工人说话当然不是出于阶级立场,而是出自宗教和人文教育给他的极其深厚的人道主义。这种情况在英国社会主义运动中并不少见。自《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出版之后,拜伦成了社交界的宠儿。十九世纪和现在不同,那时人们崇拜的是诗人,而今天崇拜的是科技娱乐明星。德文西亚公爵夫人记述当时的情景说:“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他的诗集,拜伦一出现就受人追捧,被人赞扬。他脸色苍白,带着病态,但是动人 。他脚有残疾,但男人妒忌他,女人争相吃醋。”这时,一位搅动拜伦情感的女人出现了,她就是卡罗琳·兰姆夫人。这位夫人充满好奇心,要见识一下拜伦,初见之后,她在日记中写下一句话“那苍白的脸就是我的命运”。就此,这位卡罗琳便和拜伦有了一段纠缠不清,甚至你死我活的关系。这里我们需要清理一下拜伦对女人的态度。首先,他是个天生的风流情种,一生离不开爱人与被人爱。他号称喜爱孤独,但前提是身边有为他痴狂的女人。他的爱情平时颇有骑士风度,可一旦恩绝情断,他也会表现出吓人的冷酷。他英俊的外表,高贵的出身,卓绝的诗才和不受常规约束的作为,都对生活在沉闷的英国社会的女性极有诱惑力。他欣赏女子的才华,却讨厌女人的装腔作势,碰到那些文化不高,朴素自然的女子,他会轻松愉快的享受不需要承诺的爱情生活。但他的婚姻却仍囿于同一社会阶层,对出身门地的看重使他不能免俗。他奉献感情时如烈火般的炽热,他斩断情缘时又冷若冰霜。
问:可他每一次恋爱都有精彩的诗篇问世。
答:是的,女人不知不觉成了他激发灵感的触媒,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写不出那些千回百转的情诗,特别是他对待爱情的态度和他对待生死的态度相吻合,有一种强烈的虚无感。比如他在诗中说:“这心愿终于枉然,因为美/会凋谢,一如睡死的呼吸/而女人轻易洒下的眼泪/生时欺骗你,死时却令你悲泣。”这种情绪在19世纪的欧洲到处弥漫,从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到拜伦笔下的唐璜都患有这种世纪病。